2015年6月24日星期三

倾听岛屿的呼吸




  一切都从那幅画开始说起。
  婼伊确实感觉到体内有种自己也无法准确形容的东西当她的目光注视着它的时候。心如同城市之间的界限经大雨洗过之后被模糊,有扇通向某个未知之地的门在这世界某座高架桥上,静静开启。
  整片画布被抹上忧郁的深蓝色油彩,点点繁星像是颗颗晶莹剔透的雨珠般随意地落在上面,看起来是用白色油彩喷洒上去的。似乎画者用了虚构的形与色, 凭想像创造某种气氛,使所有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在回旋、转动、摇摆, 放射艳丽的色彩,暗沉的夜空瞬间变得活跃起来。可是油画上方却不知怎么地静躺着一头鲸鱼,全身散发着银光的鲸鱼。仿佛一位来自深海的使者,承载着远古的讯息前赴后继,浮光跃金地灵动着一甩尾, 就消失于画布一端的夜幕里。
  鲸鱼不是只在大海里出没的吗?
  她简直看傻了。然后眼光不知怎么就瞄向那幅画下方的说明。是拜伦《她在美中徜徉》这首诗中的一段诗句: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婼伊最终还是把那幅画买下。毕竟她在那幅画面前已站了足足半个小时之久,画廊的员工还频频望过来。他应该是把她当成买不起画却还要装得像是内行人般的肤浅名媛,还是破坏份子也说不定。但实质上更是,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离不开这幅画了,彷佛在她不留神的时候,体内的魂魄已经被画中的鲸鱼给悄悄地吸了进去。
    付款时,  婼伊问了收银员一句:“这幅画里绘的,是星空还是海洋呢?”由于声音太过突兀还引得收银员抬头看了一眼。他先是给莫伊一个吃惊的眼神,像是在说妳不懂这幅画绘的是什么怎么还要买下的意思。然后才礼貌性地露出微笑说:“艺术都是抽象的,你看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步出画廊时天色已阴暗下来。只用了几分种,天空就彻底变成同黑夜无二的颜色。点点雨丝落下,膨胀的雨声像喝醉的鼓手敲出的乱糟糟鼓点,打在屋檐上,行人的鞋尖上、泥砖路上。  婼伊就这样一手撑着伞,一手拎着那幅直边60公分横边33公分的油画一路走回家。应该说,是 婼伊被它一路拎着回家。
  公车上的乘客们朝她这儿行了不少注目礼,恰巧那天她又穿了一身碎花长裙出门,头顶上方还带了一顶针织帽。他们都错把她当成那种清丽脱俗且不食人间烟火的文艺淑媛了吧。无所谓,也许干燥的城市和直白的人生经验总在剔除幻想并毁灭惊喜,同时制造绝望和恐惧。于是他们就开始制造幻觉起来了吧。

     推开住宅大门,室内飕飕的冷气即刻从内扑来。糟了,今早出门的时候似乎忘了把空调关上,屋内的阪本先生应该早已经冻僵了吧。想到这里,  婼伊就即刻慌了起来。正如她所预料的,猫示威的呜呜声和咝咝声在卧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婼伊把那幅画暂时置放在玄关处,往卧室的方向奔去。

     卧室里朝南的床头上,有只 赤褐色的毛球——阪本先生当下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只遭遇了袭击之后为自卫而竖起皮肤上小刺的河豚那样。见此情景,她反而连大笑的心情都没有,立即把空调关了,接着弯下腰把颈间的围巾拿下,披在那头冻得缩成一团的赤褐色毛球上。片刻之后,那团毛球终于有了动静,噌着她的裙摆像是在抱怨她的粗心大意。

卧室内四面墙都贴了米色的壁纸,靠窗的那个位置摆了一张浅褐色木桌,桌上堆满了七零八乱的各类书籍,还有满地的猫毛和足印——阪本先生一没事就随意到处走动。这房间还算好,只是不怎么通风。只要一关上空调,过不了多久房间就会闷得要死。眼见阪本先生开始抖着身子尝试甩掉披在身上的围巾,婼伊随即起身打开窗户。鼻腔内霎时钻进了草坪的气味,铺天盖地的雨声循环往复。
婼伊望了一眼玄关处的那幅画,心里思索着该把它摆在哪里才好。揭去封套,画布上鲜艳的油彩与米色的洋灰墙显得有点不搭。不止墙壁的颜色,连房内的一切家具,感觉都非常违和。

自离开画廊以后,这幅画就好像有些改变了。直线变得波状的,颜色越来越浓,浓浓的绘画变得更浓密。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画者扭曲且预谋的技巧,试图将生命的神秘画到画作上来了。
看着那些繁星,好像会使人发梦,如同她在地图上看着代表城市和乡村的黑点一样。这时, 阪本先生突然竖起而耳朵站了起来,躬着身子朝着那幅画“喵呜”地叫了一声。婼伊没开口问它说了什么,它也没再重复。
 夜里,婼伊被胸口忽然遭受的重压惊醒。睁开眼,是阪本先生蜷卧在她身上。它躁动地在床上翻滚,铜铃般大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绿光。她坐起身子定睛一看,发现四周的环境都变了样,不再是那四面贴了米色壁纸的小房间,而是一片深湛的蓝,仿佛置身于海底内。虽然呼气时嘴里没呼出汽泡来,不过感觉却是轻飘飘地,连发丝也是飘散着,像浮在水中那样,身边还有一束束浮漾湿湿的流光。对于黑暗中的视觉,何尝不是一种低沉的安慰。
阪本先生也和她一样,挥舞着爪子尝试保持平衡,不过屡试屡败。婼伊干脆什么也不做了,四肢不挥动也不挣扎,任由身子像浮尸那样漂着,享受这看似无止境的宁静。
此时,前方突然出现一只巨大的不明生物。全身还散发着银光,慢悠悠地朝婼伊游来。随着不明生物的逼近,那道银光愈来愈耀眼,叫她本能地迷起眼睛。
  那或许有些什么隐喻在其中。闭着眼时,婼伊心想。

待眼睛适应突如其来强光之后,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汪洋的景象,如天上银河般美得叫人如痴如醉的夜晚海景。不远处的海域,遍布着许多粼粼的波光,随着波动的海面忽没忽现,从远方缓缓地切浪逼近。

像是跌入了某个梦境里,那种感觉幻真幻实。可是全身的各个感官的知觉却异常的真实。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胸口传来的咚咚心跳声。但是用感官来区别梦境的真实,这种说法好像也不怎么笃定。
婼伊试着在星光下舀一掌海水,原来海水是无色的。那为什么海面会发光呢?她把双脚镇在水里,感觉着水波忽左忽右的流动。阪本先生趴在她肩头上像是受惊了般喵呜地饶叫,不敢随意动弹。
 妳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忽然间,婼伊感觉内心底隐隐中有一把声音涌现,轻盈而空灵。她本能地仰起头张望着。但是四周围除了无尽的海水之外,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没有看见。
 嘿我在这里啊。妳真的听不见我的声音吗?
  “是谁?谁在说话?” 婼伊禁不住开口回应。随着左右来回张望时身子的猛烈晃动,一个不小心她失衡跌入水里。咕噜咕噜的水泡声瞬间灌入耳膜两端。她在水中奋力挣扎着,晃动着双手尝试往上方游动。回神过来,发现自己竟然也没沉下去。与此同时,一头庞然巨物朝她缓缓游过来,在她面前停下。

  那是一头巨大的蓝鲸。
  嘿,是我。听见没有?
  婼伊内心底再次涌现起那把轻盈而空灵的声音。她望向蓝鲸,它朝她眨眼,如西瓜般大小的眼球澄澈而剔透。和蓝鲸对望着,莫伊可以感受到,从它眼眸里流露出的无限真挚。

  蓝鲸扭动着头部把婼伊和阪本先生移到它背上,接着浮出水面呼气。霎时间,一道壮观的垂直水柱从蓝鲸背上的气孔猛然迸出。此时婼伊也和蓝鲸一样,用力地呼吸着,她甚至可以感觉体内肺部对氧气的极度渴望,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知道你们人类没有仪器的话是无法在水里呼吸的。所以我在水面下潜游就好,这样妳也就不必幸苦地在水里憋气,我也不需要为了换气呼吸而一直在水里浮浮沉沉。
  “谢谢你。”她轻轻地把脸颊贴在蓝鲸的背面说道,像是中间有一个隔板而双手呈供状对着隔板细语那样。月光照在蓝鲸青灰色的背上,婼伊这时才看见背上那些淡色的细碎斑纹,摸起来触感滑溜而冰冷。
    谢谢妳感受得到我的存在。

 “难道你的声音不是每个人都能听见的?”

  是啊。我常常对着那些海面上航行的船只,蓝天里飞翔的鸟儿说嘿我在这里啊,你听不到我的声音吗?从一个海域到一个海域,从另一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像跨过时差,像空间穿越。我多么希望有人能够听见我发出的赫茲。可能他们会划着桨过来、可能又会游泳离开。直到有人回答说啊我听见了。但是我知道这不太可能。大概就是有高率赫兹的忧伤吧。全世界只有我自己能听得懂我的言。
“这听起来倒是有一点伤心呢。” 婼伊回答说。毕竟人和人总是隔有距离。而声音的传达总是需要一种介质,一如快乐需要很多日子。

“可是,为何我却能够听见你的声音呢?”想到这里,她不解地问道。
那是心电感应,不是声音与声音之间的传达。人类的耳朵是无法接收我所发出的赫兹。妳看,人的耳朵为何要生得那么精致呢?人类用那么精致的器皿盛载话语,却用肮胀和带刺的话语供养耳膜,在耳垂上穿孔打洞,甚至只听得进奉承的美言和造谣的谗言。
“你真的是一头好特别的鲸鱼。”

不,妳知不知道,我其实是一座会呼吸的岛屿。只是那是一座上面沒有住人的无人岛。无法耕种、无法采矿、无法打地基、无法盖一座擎天高楼,无法有人站在那里俯视地面,无法有人独享统治权。因为我是鲸鱼,无法在水下呼吸,每隔几分钟就要浮出水面进行一次深度呼吸。因此,要是我不出水面就会成了溺水的鱼。也不能上岸,上了岸又成了搁浅的岛屿。所以我只好继续漂流,像是大陆的板块开始漂移,而我就是海面上漂浮的岛屿,只是没有人居住在我背上。
 “你会感觉孤单吗?”

   当然会啊。但这也不能怎么办。像我这么一座无人岛当然不可能凭空出现布景,不会有引航的灯塔和靠岸的码头,不会有谁在我背上驻留或永居。除了呼吸之外我所发出的声音都是沉默。像人鱼用声音交换双腿,我用沉默换来安宁。我已是一头百年老鲸了。我也看破了海洋世界不断循环的弱肉强食的宿命仪式,于是我不再迷恋浅海的绚丽世界。每天我都在练习潜游的深度,那是唯一除了呼吸之外我需要反复重复的东西……
  蓝鲸的赫兹持续在内心底回荡。婼伊倚靠着蓝鲸镰型的背鳍上,阪本先生则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梳理着它被水浸湿的毛发。鲸身潜游时所产生的轻微摆动,缓慢地沿着一定的方向有规律的不断的摆动,让她禁不住想起儿时躺在摇篮里的那种感觉。那种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来推动,摇摆起来时所产生的很轻很虚的忽悠感,让她开始陷入混沌的想像。

  然而海洋世界里遍布的粼粼波光,那些似万点星光,又似绚丽礼花般的波光,眨巴眨巴地闪烁,让婼伊从短暂的混沌中醒过来。她猛然想起今天在画廊里看见的那幅画——缀满白色光圈,如同彷佛置身于星空又彷佛置身于海洋的油画。也许在这个除了光点之外什么都看不见的空间,身体各个感官也因此变得更加敏感起来了吧。

 “蓝鲸,那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呢?” 语毕,她突然发觉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头特别的鲸鱼。就好像是常人看到树就只会以自己所学到的一般名词去命名:“这是一棵树。”而不是去思考那棵树真正的名字。
  那是由海洋生物所发出的光芒,是它们身体内所分泌的特殊物质氧作后所产生的效果。对于这些浮游生物来说,月光和阳光是它们唯一的方位物。但是已被逐渐淹没,自从人类文明崛起开始亮起的人造光出现之后。即使残有幸存的余光,也不堪一击。于是海洋生物的定位受到干扰,致使它们迷失方向。当然,我知道你们对光的渴求是无法戒断的,就像我们鲸类离不开水那样。但是,人造光对其他生物造成的光污染仍存有一定的危害。我只是希望,人造光的强度能够减少一些,让更多的星光渗透过这个世界的光雾,再由这个潜在黑暗中的我收入眼底。

  遍布整片海域的波光,本是极为震撼的景象。然此刻婼伊突然对这幅美景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人造光带来的安全感终究不过是人造的幻觉。眼中充斥着四方形人造物发出的灯光,却与那份自然寄予人类共同的遗产渐行渐远。人类凭自身努力抛弃了夜晚的黑暗,却同时也缩短了自己与其他生物的未来。
蓝鲸头部上的鼻孔再次喷出水汽。随着蓝鲸迸出的水气的方向,婼伊跟着抬头仰望。只见头顶上方苍穹的月光此时特别皎洁,漫天尽是闪耀的繁星,向着远方看不见的地平线倾泻而下。放眼望去,根本分不出哪里是星空,哪里是海洋。
    “蓝鲸,你可否告诉我,为何夜晚的海洋和星空总是让人难以分辨呢?” 

     星空如同海洋,海洋如同星空,自亘古久远的混沌起早已互相融合。就像你们人类盘古开天创世之说里所提到那样,经过一万八千年艰苦的努力,盘古用斧头把困着他的巨星分开为两半。头上的一半巨星,化为天空;脚下的一半巨星,则变为大地。所以星空和海洋让人如此混淆是理应的事,毕竟它们本来就是一体。两者即是万灵生存的世界,也是隐埋各自神话故事的起源。
星空如同海洋,海洋如同星空。婼伊反复思索着这段话。对于那幅画的构思所产生的疑问,没想到答案竟是由一头百年蓝鲸引示出来了。

  “谢谢你告诉我所有的这些。我愈觉得你不再是一头蓝鲸,而是一位智慧老人,寄居在深海一头百年老鲸的鱼身里的人魂。”

   也许我还会告诉你,我也和妳一样,我们的祖先在水世界里演进了数百万年的变化,后来你们离开水世界迁往陆地宣誓生存的主权,而继续待在水世界里的我的族群们却因为捕猎者的滥杀而面临灭绝的濒危,那些捕鲸船只把我们当做是鱼市场的交易货品,从没想过自己和我们其实也曾一样,是由古生代海洋一同被孕育出来的生物。

    离乡的人最不该忘本。婼伊突然开始同情起那些捕鲸船上的人们,同情那些在鱼市场交易的人们,同情起曾经为满足食欲而吃食海产的人们包括自己在内。
   “蓝鲸,我只想再问问你,你发出的声音难道真的不能被听见吗?”                                                                                                     

那是必然的。所有的鲸类发出的声音介于十五至四十五赫兹之间,而人类能够察觉的最低频率只有二十赫兹。尽管如此,我仍旧会持续发声,虽然这看起来很寂寞,不一定能够被听到。但是为了漂浮,为了呼吸,为了星星、为了浮游、为了夜空的明和海洋的亮。为了声音、更为了被听到。拥有不被听见的声音确实是一件很无奈的事,但也促使我不再仅仅是一头蓝鲸。就像我无法在水里呼吸的肺,我知道每天要浮出水面呼吸数次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但我仍会继续努力往深海潜游,与呼吸、与水压、与宿命抗衡。也许有一天我不懈的深度潜游会让我到达马里亚纳海沟,甚至是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的地方。也许不会,也许我会在中途窒息死去,也许会被强大的水压压扁。但是在海神还没有给我死亡的召唤之前,我可以远离这个属于失败者告解的无垠空间。至少我已经不再是一头顺从于宿命的蓝鲸。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喵——
是阪本先生,它正趴在床上用前爪扯着棉被的一端。只是一个睁眼的瞬间,方才的景象已全然逝去,星光已暗去海水已褪去那头蓝鲸也不知去向。婼伊又回到那个那四面贴了米色壁纸的小房间了。一切仍在。

这绝对不是梦。她一再告诉自己。就算是梦也绝对不是一场普通的梦。婼伊坐起身子,望了一眼被置放在床头的那幅画。此刻画中所有的颜色看起来比之前更浓了,而那只鲸鱼仍旧静静地在油画的上方纹丝不动。油画下方,拜伦的诗句再次从她眼角闪过。

She walks in the beauty, like the night.
       婼伊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虽然终无法知道那头蓝鲸的真正名字,但是它给予她的指点与引示,已远胜过一切。毕竟双眼所见皆非真实,惟独不死的心建构出的图景,那绝对虚幻,亦绝对忠诚。她相信,心灵宽阔的人,总不会让自己轻易落入困境。

后记:

那是搁置了一年多半的小说稿。间中不断修改、揣测、布置对话,像进行一场秘密革命,有目的有计划的。内心紧张而高昂,像是被什么东西灌得满满的。虽然称不上什么值得欢呼的情绪,但整个人已如同铁锅的滚水噗噗烧开,沸腾起来。
本来还打算投去星洲日报文艺春秋。结果题材不适用篇幅过加上作者也没有什么名气,还是变成了投篮之作。但是不想让小说里的鲸鱼因为故事找不到港口停靠继续漂浮而变成溺水的鱼,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把这文章放在这里。说不定以后读者到访这里的时候它可以一面潜水和他们聊聊天,说嘿你听见我的声音吗你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吗。
亲爱的读者朋友,当你在这个空间听到有鲸鱼的赫兹传过来的时候,不妨回答说:“有有有,我都听见了哦。”
不然它会很寂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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