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6日星期一

梦魂萦绕

      
图/石田辙也



       月亮很低,像一盏离地的灯,没有脚的灯。

       妳靠着车窗,视线倾成一个极大范围的弧。尽管意识朦胧样子像是睡着,但实际上却是在偷偷感觉天上月亮的挪变。它一路跟随到底,像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拼命追逐着心仪的女孩献殷勤。

       车子驶入隧道以后天上的月亮就看不到了。只有嵌在洞壁上的灯光形成的长长光带往前方延伸。妳回头张望试图想看见什么,但洞壁占据了大部分的画面,进来的隧道入口此刻离妳很远,外面的景物被切割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半圆圈。什么都看不见了。妳转回来坐好。一股冰冷的风从前座的冷气口旋朝妳吹来。喂,我说,你们究竟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妳将身子探前问道。

      我们去动物园看长颈鹿咯。副驾驶座上李健生用一种像是安抚一个哭闹不止的小孩的口气说话。可妳不是小孩。妳朝他背影白了一眼。别傻啦这个时间动物园都关门了。
     
      我们带妳穿越第四空间。一直都在安静开车的丹娜终于开口。这个空间与我们熟悉并在其中居住的三维空间不同。它多了一个维数,所以谁都不能进入。她说。因为进去以后就再也出不来。人类属于三维生物,只认识第三空间的一切事物,超过第三空间以上的“超空间”的任何情就不得而知了。

     那我怎么又会进来这里。妳听见自己的嗓子飙得老高。那大概是妳已经接触了第四空间而不自知。李健生抬起双手把身体伸得老直说着。毕竟人类现今视觉科技上的成就,已经能够运用电脑把第四度空間的存在,绘制成擬态的视觉画面电影,让肉眼可以看得见一向认为无可能呈现的抽象观念。比方说妳在看彩色电视画面,突然在画面人物转换时,会出现变形幻影。那就是对于第四度空间之一瞥了。

     妳应该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不小心灵魂出窍了。他说。尽管这听起来极其荒谬,但似乎也有可能。毕竟周末晚间播出的综艺节目总是无聊得颓废,无法致使妳全神贯注。屏幕上一群人在那边聊着八卦是非,然后做着一些很古怪的动作。担心观众嫌搞笑成分不够,还特地弄了哄堂大笑的背景声音进去,像是逼着电视机前面的妳:这个梗很好笑,快笑,快笑啊。可是妳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像是没有营养,糖分却很高的包装果汁。过量摄取只会对身体有害。

妳并不是真的想要看电视。妳只是想要听着电视的声音慢慢沉入睡眠中那样而已,有意识地自我催眠。可是妳灵魂出窍被卷入第四空间不是妳要的啊。那是没法决定的事。这下真的好了。怎么老是在做些一发不可收拾的事,糊涂的性子改不掉的,妳自己也知道。突然毫无意识地闯进某个地方。那种感觉像是置身其中,但体内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着实的降落点,大概是连晚餐也沒有吃的关系。

 黑得闪亮的车子犹如一只脱缰的野兽奔驰着。没一下子车窗外的画面像是被谁切换频道那样,换成公路的景色。沿路没有灯,车灯亮得也只几公尺明而已。车子在黑暗前进,仿佛深海探测潜艇。丹娜将手挡推到最高速,车子嗡一声咆哮般横冲前方。
     
     嘟吧嘟吧——嘟吧吧吧——吧啦吧啦吧——
      
     妳听见李健生在偷哼,不知名的调子。妳扭一下肩膀,还真是不习惯长途。公路两旁杂木丛生,妳突然看见有条小路漫在林子里延伸进去。我们要进去吗? 妳问丹娜,她没回答,只将方向盘往右一转,车子进去了。
      
     然后妳看见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冲出来挡着你们。头戴白色蕾丝帽,原本是脸的部分只剩一片漆黑,像怪兽那样朝你们张牙舞爪着。妳来不及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见李健生迅速将车门锁上,而丹娜奋力踩着油门。你们都尖叫着往那个女人冲过去。车子因为加速而排出大量白烟像烟雾弹。女人被撞得高高弹起,在半空中停留了零点零一秒后,再以自由落体的方式摔倒在地。身子不自然地卷曲着,头朝下,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你们都被吓坏了,却总算死里逃生,那么千钧一发。车子持续越过两旁的丛林,一个拐角视线突然亮了起来,外面的景物又恢复成之前的公路景色。月亮又出来了。整个大地都被月色浸成了梦幻般的银色。柔和的月光平定了妳不安的心。一切都柳暗花明。

     那是噬梦者。丹娜气定闲神说。闯入别人的梦中,把他们的梦吞噬掉,或着是让恶梦侵蚀他们的梦田。有时还会欲求不满眈视人的梦魂,将它们一并吞掉。尤其堕落的梦魂,对他们来说那是极其的美味。没有梦魂以后人只能行尸走肉,成日精神恍惚。变成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发白日梦。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妳不解地问。接着妳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噬梦者。闯入梦中。白日梦。所有关联词连接成一线,一星光引发一星光。

     所以我在我的梦中?有什么在妳脑海突然浮现。同一时间妳不由自主地从嘴里吐出这一句话。李健生和丹娜同时将脸转过来盯着妳看,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等等,李健生和丹娜这俩人妳好像一开始就和他们在一块儿,就连他们的名字又怎么知道的妳自己也说不清。一切毫无头绪,事情就像水喉被扭开了以后水就自然哗啦涌出了,但是水怎么来的妳就不知道了。
     然后妳看见李健生将头往丹娜的左耳靠过去,动作看起来像是在低语什么。声音很轻很轻,可是妳却听得一清二楚。

      「她好像发现了。」
      「我从来没遇过意识在梦中还能醒着的人。」
      「确实是要不然她怎么会进入第四空间。」
      「要和她解释吗?
      「见机行事。」

      妳没有再说什么,声带像被什么塞住。从一个一个很深很深的地底冒出来以后又退回去。妳只是想快点回到妳那狭窄却很温馨的寝室,回到妳那张挤得非常逼仄的单人床上。或许睡觉是最好的选择。将那些日子的苦涩和烦躁,都丢开,不要再回头去捡。

      总之什么都别想,我们会带妳离开这里。李健生拍打着胸口说。丹娜点头附和着。嗯。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李健生和丹娜这两人应该不是坏人。他们应该会帮助妳,让妳平安无事地回到妳的寝室。

      妳挪了身,把脸再靠向车窗。公路像蜿蜒的蟒蛇,前座传来歌声。是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寂静之声》。但广播收讯极弱。加上车子引擎声混着地下电台杂讯干扰,沙沙——沙沙——像是有人不断往无底的罐子灌沙的声音。唯一有段妳依稀可辨一直被重复地播是:  the sound of silence .

      妳安静地听,沉默了。沉默其实也是一种声音。妳想起多年前和父亲开夜车时路上的安静。那时的公路也是这般景致。那时车子的音乐播的好像也是这首歌。非常地细微着播着。那是爸爸最喜爱的一首歌了。

      我们会不会以我们曾待过的地方曾经历的事情作为梦境的开端,再重新投入一次?如果它对我们而言是很怀念很怀念。妳说。

      潜意识矛盾冲突。弗洛德伊是这么称呼这种现象的。李健生说。可能是某个印象早已潜藏在做梦者的潜意识里,然后偶然再在梦里显现出来。大脑记忆系统运转过程中产生的一点小瑕疵。其实呢,人们有时根本不需要真实的记忆,大脑内部就有可能自己制造一种熟悉的感觉。

      自己制造一种熟悉的感觉。确实,妳拼命尝试回想起和父亲开夜车的那晚。你们到底从哪里来呢?你们其实要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妳的脑就好像忽然隔了一层毛玻璃片似的,刻意地记不清了。那段记忆就像被刮损的光碟,任凭妳再怎么用力回想,终有个部分是空白的。大片大片的空白。

      做了恶梦时候就要记得醒过来,这样什么都伤害不了妳了,知道吗。丹娜说。妳望了她一眼。她背对着妳,一手握着驾驶盘一手搁在车窗边,很慵懒的样子。微卷的中长发披在肩膀上,裸露的左臂纹了一只蝴蝶。妳突然觉得她这样的姿态很美,很温暖。

       丹娜从望后镜瞄过来,恰好妳也在看着她。然后妳们没有再说话了。妳继续默默看着车窗外。夜晚的黑好像不再像之前那么浓稠了,黎明仿佛就快来了。妳恰巧错过了关键的那几秒钟转变。累了的话就睡吧。反正妳还是会自动醒来。如果没有,那就继续和他们乘车而行吧。像走了很远又好几个世纪的路程。彼此都不再说话,缓慢地呼吸着地老去。

       我们会这样一直开着车都什么时候呢?妳问。李健生和丹娜再次转过头来,这次他们脸上的表情不再惊讶,而是一种出奇平静,淡淡的微笑,像是倾听贝多芬的慢板时候的样子。

        嘘——这不能说,因为我们是守梦者。

————依大文集小说组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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