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正月初九凌晨。
彷佛天只是黑了下来,白昼还未退去黑夜还未降临。数十户人家的灯火从窗门流泄,炮竹烟花此起彼落,此刻的大地还是醒着的。我自忖是个有幸目睹参与的福建后辈,怀着离乡前夕月光的最后一道余霜,看着百姓们如何以注入了全副心灵的祭典,向天界最高神祗敬以万二分的尊崇。天公生大过年。是的,对于福建人而言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比庆祝新年元旦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天公”,就是意指主宰宇宙间最高的神——玉皇大帝。由于祂的地位至为尊贵,所以当人们祭拜天公时,也极为慎重。
咱们家的祭拜天公的地点是在庭院里正对着大门的那块空地,而且往年不改。将饭桌抬到那里,就算是祭祀用的“顶桌”了。然后把八仙图西系在桌前,天公炉放在桌前端,炉两旁则是烛台和鲜花,炉前则放三个茶杯和酒杯(先敬茶后敬酒),再摆放五果(柑、柚、黄梨、桔子、佛手果)六斋(发菜、香菇、木耳、腐竹、粉丝及金针菜)。供品则是以五牲为主:烧猪、烧鸡、鸭、鱼及海参。糕粿则为年糕、糯米糕、发糕为主,越多越好。神桌两旁各绑上有叶子与根茎的甘蔗。
待所有供品都已摆上,吉时一到就由父亲点烛焚龙香,行三跪九叩大礼拜请玉皇大帝及天兵天将莅临,然后在打杯,有胜杯酒证明一众神明已降临。这也意味着,祭祀已开始了。
整个祭拜过程,前后分开敬茶斟酒三次。最后,把所有天公金莲花灯等神料作为引火品,待火越旺时就把甘蔗也一并扔进火堆里,一切完全化烬后祭祀方算完毕。祭祀完毕,还未收桌前,母亲总要我们每个人拿起供桌上的红鸡蛋,将壳剥开后吃掉,意味着除旧迎新。
那些天公金莲花灯的制作过程挺沉长又耗力的。折折翻翻,待完成时还得用线将天公金圈成一个圆形,叠叠层层的样子,真有点像金光灿灿的太阳。尽管过程是如此繁杂,可是化灰的那一刻却又是如此的短暂。就像人生里一些事,本来就是徒劳的。想起昔日逢初九凌晨,总是在美梦中被叫起祭拜。撑着惺忪的眼皮,按照父母的指示跪在供桌前焚香叩拜。合十膜拜中,就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睛,嘴里呢喃的那些祈愿也慢慢从小声到无声。这时手中握着的香头就会莫名落灰下来,像是神灵的一种呼唤:别在祭拜途中睡着。香灰掉在裸露的肌肤上,灼痛感像股电流般传遍全身。于是,整个人便从瞌睡中惊醒。一直到了祭祀完毕,重新返回被窝里时仍是醒着的。结果隔天上学差点睡不醒,严重缺眠。
随着年龄的增长,夜也就显得更漫长。即使夜幕已一片月明星稀了,仍能精神百倍地来回穿梭于厅堂间,帮助父母把一盘盘的供品捧到屋外的供桌上,然后看着祭坛上的烛火随风乱窜,在祭神的夜里牺牲了自己,这是一种与神共逝的方式。
反而父母,随着光阴逐年老化的身子越来越耐不住夜的煎熬。在准备供品的当儿时已在频频打哈欠了,连点燃大龙香那只扇风的手也是晃得有一劲没一劲的。几乎花白了的头顶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迷离微黄。看来,他们真的老了。初九的夜太美,尽管再疲倦,总有人黑着眼眶熬着夜。——改自萧敬腾《王妃》
家园的夜晚弥漫着浓浓的情绪,星空张开双臂抱我,微寒而熟悉。午夜开始缓缓吹起无力的冷风,屋里灯下那些忙祭祀的人,大概不晓得他们本身对于这万物间的存在意义。
临睡之际,我从窗边见到一颗飞向东方流星,可能只是烟花也说不定,穿过层层云端,滑向宇宙。
或许,我是应该许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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